Landscape with Snake,Joan Miro,1927
◇原文刊登於《新大陸》詩刊 1999年10月54期
紀弦(1913-2013), 台灣詩壇三位元老之一。紀弦不僅創作極豐,且在理論上亦極有建樹。他是現代派詩的倡導者,主張寫“主知”的詩,強調“橫的移植”。詩風明快,善嘲諷,樂戲謔。他的詩極有韻味,且注重創新,令後學者競相仿效,成為台灣詩壇的一面旗幟。
第二自然之創造者
上帝說:“光是好的。”於是就有了光。詩人說:“詩是好的。”於是就有了詩。 “一花一世界”這句話夠美的了。管他是誰說的──佛家、道家或儒家,而總之,此乃基於“第一自然”之觀照而有所頓悟的一個道理。但是,“一詩一秩序”,這便是我輩現代主義者由於從事“第二自然”之創造而到達的一個結論。 而當一個詩人“君臨”其“詩天下”,組織其情緒,經營其意象,推敲其文字,處理其題材,使之“秩序化”而臻於完美時,那他就“等價”於上帝的“創世”了。這一點,一般詩人,特別是那些十九世紀的浪漫派,往往是“不自覺”的;但是反浪漫主義之傳統,二十世紀的現代派詩人,卻是非常之“自覺”的。
1980年紀弦與外孫小泉,外孫女小珊合影於加州住宅 是的,我自己就是一個十足的現代主義者:一個現代人而非古代人,一個二十世紀人,而非十九世紀人,一個工業社會人而非農業社會人;我的詩,硬是和那些浪漫派的大不相同。例如作於一九八三年的〈鳥之變奏〉:我不過才做了一個
起飛的姿勢,這世界
便為之譁然了!
無數的獵人,
無數的獵槍,
瞄準,
射擊:
每一個青空的彈著點,
都亮出來一顆星星。
我乃曠野裡獨來獨往的一匹狼。
不是先知,沒有半個字的嘆息。
而恆以數聲淒厲已極之長嗥
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,
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;
並颳起涼風颯颯的,颯颯颯颯的:
這就是一種過癮。
載著吠月的犬的列車滑過去消失了。鐵道嘆一口氣。於是騎在多剌的巨型仙人掌上的全裸的少女們的 有個性的歌聲四起了:不一致的意義,非協和之音。仙人掌的陰影舒適地躺在原野上。原野是一塊浮著的圓板哪。跌下去的列車不再從弧形地平線爬上來了。但擊打了鍍鎳的月亮的淒厲的犬吠卻又被彈回來,吞噬了少女們的歌。
Dog Barking-at the Moon,Joan Miro,1926
凡讀過我這些現代詩的讀者,應該沒有誰會不同意。模擬第一自然的傳統詩,說明一個“事實”;創造第二自然的現代詩,表現一個“秩序”。從事實到秩序,這便是詩的進步和進化。而在“現代詩的世界”裡,有種種“可能性”,那絕對不是一般散文作品或傳統詩之所能表現得出來的。例如〈吠月的犬〉之犬,〈狼之獨步〉之狼,〈鳥之變奏〉之鳥,皆非“真實”的犬、狼和鳥,而係“象徵”的犬、狼和鳥。唯有在“詩的世界”裡,那“擊打了鍍鎳的月亮的淒厲的犬吠”,方有可能“被彈回來”而且“吞噬了少女們的歌”;唯有在“詩的世界”裡,那“獨來獨往的一匹狼”,方有可能“恆以數聲淒厲已極之長嗥”去“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”;唯有在“詩的世界”裡,那被“瞄準,射擊”的“鳥”,方有可能加以“變奏”而致使“每一個青空的彈著點都亮出來一顆星星”。像這些,當然都不是在“散文的世界”裡所可以找得到的,而也不是在浪漫派的傳統詩中所可以看得見的。故說:“詩的世界”開始於“散文的世界”之盡頭處;“現代詩的世界”開始於“傳統詩的世界”之盡頭處。我這句話,一點兒也沒有誇張。不信嗎?請看我的朋友張堃的新作〈觀海二題〉吧!日 出
忽然從海面
躍出的那輪旭日
怎麼還帶有
昨晚未醒的酒意呢?
難怪飄過的流雲
在晨曦中
怎麼看,都像
越飛越遠的水鳥
落 日 猶如緊握一具遙控器屏息操縱一輪緩緩落下的夕陽 偶一鬆手西沉的落日便失速墜海 而墜海時激起的萬丈浪濤遂變成讓我突然憂鬱的漫天彩霞 他這兩首“觀海”詩,作於Key West, Florida,回到San Jose之後,方才交給《世界日報》副刊去發表,寫得真是棒極了!〈日出〉之第一節固然很美,〈落日〉之第一、第二兩節,尤其令人叫絕──像他這樣的一種“詩想”,我不但大為欣賞,而且還萌生三分妒意,恨不得將之搶過來據為己有那才好哩。一笑。詩人觀察自然,對於一草一木一山一水,往往加以“人格化”。但是“那輪旭日怎麼還帶有昨晚未醒的酒意呢?”這卻不能不說是屬於張堃個人前所未之有的“新發明”了。至於他手中“緊握”著的“一具遙控器”,竟然可以“屏息操縱一輪緩緩落下的夕陽”,而一個不小心,“偶一鬆手西沉的落日便失速墜海”了。多麼的奇妙啊!像這樣一種現代詩的“可能性”,一種“詩想”,傳統詩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。 我的另一位友人,詩刊《新大陸》的主編陳銘華,於一九九四年寫了一首〈捷徑〉,已收入他的詩集《春天的遊戲》,其全貌如下: 八歲的兒子聽膩了我對交通擠塞的牢騷,要幫我把我FAX到球賽現場去。以他現時的科技知識,包裝和輸送一個詩人是綽綽有餘的,我想。問題在,將我變成現場觀眾和將現場變成電視的效果是否有什麼不同。
他這首現代詩,真是太好了,我百讀不厭。他本人是個學科技靠科技吃飯的。當然,他“八歲的兒子”耳濡目染,家學淵源,也懂得不少的“科技知識”。他想要幫助他爸爸,把他“FAX到球賽現場去”,真是多麼的有趣啊!當今科學進步,一日千里,從舊金山電傳一份文件到台北去,只花幾分鐘就行了。但是陳銘華是“一個詩人”,而不是一首詩,是一個人,而不是一份文件,怎麼可以把他“包裝和輸送”出去呢?這在現實生活中,當然是不可能的。但在“詩的世界”裡,特別是在“現代詩的世界”裡,那就有它百分之一百二十的“可能性”了。陳銘華的兒子,可以把他電傳到“球賽現場去”,張堃手中的“遙控器”,也可以“操縱一輪緩緩落下的夕陽”,這不就是所謂的“第二自然”之創造了嗎?是的,我和張堃、陳銘華、及其他現代詩的作者,皆為“第二自然之創造者”,有詩為證。 走筆至此,忽然想起一個人來。他是誰?他就是十九世紀英國有名的“文學畸人”皮可克(Thomas Love Peacock)。他崇拜科學,藐視詩人,曾著《詩之四時代》(Four Ages Of Poetry),大意是說:“詩自遠古鐵的時代,經荷馬(Homer)黃金時代、魏吉爾(Virgil)白銀時代,及衰落的羅馬銅的時代,皆已成為過去。……現今科學發達,文明人的社會,根本不需要詩。而詩人者,半野蠻的族類是也。”他這番話,狂妄之至,引起了詩人雪萊(Percy Bysshe Shelley)的反感和反擊,發表〈詩辯〉(Defense of Poetry)以駁斥之。我想,如果他們二位生得晚一點,和我同時代,並且讀過我〈早安哈伯〉及其他宇宙詩,相信他們對於我常說的“科學乃文藝之友而非其敵人”這句話,一定會點頭的。然則,讓我們大家──搞科技的和寫詩的朋友們──互相尊重,攜手合作吧。
主編: 陳銘華 編委: 陳銘華,遠方,達文
顧問:非馬,鄭愁予,葉維廉,張錯,羅青
公眾號編輯:蘇拉